创造·小说丨黄镌:小西门的成衣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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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上生月/摄
小西门的成衣铺
文/黄镌
城里有个大西门,还有个小西门。小西门,大西门,这俩姓名挺有诗意,如同全城的人给这两条街做了一回红娘。小西门也叫香山巷,还叫过拥军路。但这儿的人习气把武装部这头叫小西门,药王殿那头叫香山巷。
它是条老巷,青砖屋,灰瓦顶,木门窗,麻石路。路面铺着鹅卵石,鹅卵石铺成图画。黑石子、白石子、黄石子,圆形、菱形、花形。晴天,阳光在石子上跳;雨天,水珠在跳。一条路被这样用心打扮,让人有点感动。巷子畅通无阻,人家多,商贾官宦,贩夫走卒,都有;高门大宅,低檐小户,都有。
临街是商铺。
一家军用品店——名望很大。它毗连武装部,出售军鞋军服等军用品,都很正宗。这家的毛皮鞋,厚、重,冬季穿上像烘着一炉火。一家粉面店——现做!师傅揉面抻面很有把式,像演杂技。若肯花时刻排队,谁都乐意去那里吃一碗炒码手艺面。一家铁铺,一家南货店,一家药房,一家油坊,一家影碟租售店,一家理发店。
一家成衣铺。
这家成衣铺在一棵大樟树下。这是一条老巷,路周围有许多老樟树,枝干苍劲,浓翠里筛出蔚蓝的天。这棵树青青郁郁的,绿枝飘飘摇摇的,掩着这家铺子,晃着点影子,有点花木扶疏的意境,使他家黑底招牌上像开了四朵红花:新昌布行。
新昌布行,里头一排巨大货柜,竖放着趸批的布疋,赤橙黄绿青蓝紫,莲桃梅竹兰松菊,棉麻呢锦的确良,春夏秋冬,齐齐整整。中心一个广大玻璃矮柜,柜面量布扯布,柜里陈设着纽扣花边流苏、彩线彩带彩珠子——彩线多,花线、绒线、丝线、织花线、挑花线,金丝银线。两壁横着长杆,一边挂着绣花的枕巾枕套、帐幔帐檐、织锦被套花床布;一边是镇店的湘绣旗袍——绣工很好,很高雅,很清丽。
老板叫李新风,是个老成衣。他四四方方的脸,一双目光灼灼的眼睛,一眼定尺度,跟他脖子上挂的皮尺相同准。他为什么要挂着皮尺呢?他能够不必!他戴着两只蓝色袖筒,把画粉片掖在袖筒里,这个习气其他成衣没有。他很忙,每天都有人来催工,只能偶然歇一歇,端着很大的白珐琅茶碗,大口咕嘟咕嘟。他抹一抹嘴,看一眼对面。
对面也有一棵樟树,也很碧绿旺盛,跟新昌布行的树两两相对,静时一同静着,动时一同摇着,很有点郎情妾意、相守终身的意思。这棵樟树下面也有一家店,巧了,也是一家成衣铺。这家店的招牌是红底黑字,写着“新风服装”。
新风服装店的老板叫张新昌,也是个老成衣。他圆脸圆眼,笑容满面,像个小号的弥勒佛,一双手却柔软纤长,天然生成干这一行的!其他成衣都是大拇指藏着长指甲,他偏藏着小拇指的。指甲很长,钩线拆线非常灵活,怕弄断了它,手指总是跷着。一个跷着兰花指的弥勒佛,挺喜乐。他也很忙,每天在窗下的缝纫机前坐着。门口有一张竹躺椅,他歇时便半躺在椅上,跷着手指端着他的紫砂小茶壶,捏一片烟熏香干渐渐嚼,唱着哆哆来咪嗦,咪嗦来咪哆。
李新风的店叫新昌布行,张新昌的店叫新风服装,谁盗了谁的姓名,这事无法说得清。他们是先开了铺子,才知道街坊。人问张新昌家怎样走,一半指到新昌布行。全国偏有这样恰巧的事。他们怎样不把招牌换一换呢?
这一恰巧,没凑成缘分,凑成了冤家。
他们是同行,相互不抵挡。况且对方还挂着自己的姓名,简直是叫板。
客人在这家看了看花样,捻了捻面料,又去对面看看,有的去了还回来,有的去了就没再回来,没回来的每一个,都成了死结疙瘩。两家都暗暗比拼着,比谁的花样更美观,样式更新潮,做工更精巧。
他们都有比拼的底气。
李新风的老婆肖妹英是麻山绣女。宁乡麻山刺绣,是湘绣代表,始于本地著名画家杨世焯。杨世焯带了一批麻山绣女在长沙大古道巷开设绣庄,培养了“针神”肖咏霞和“针仙”杨佩贞等一大批刺绣高手,她们的绣品承国画一脉,古风古韵、高雅隽秀,重金难求,在国内外展评中拿过许多大奖。在美国芝加哥饱览会上,杨佩贞绣的罗斯福像颤动全场,罗斯福收了这份礼物,很快乐,赏了绣庄大笔奖金。湖南时任省长亲写“誉满全球”金字大匾,派人敲锣打鼓,礼炮齐鸣,将匾高高挂在绣庄堂前。
杨佩贞从长沙回麻山后,大方授艺,不惜培养,肖妹英是第几代传人,咱们不知道,知道的是她颇得真传,绣花花有香,绣鸟鸟能鸣。假如有人定做旗袍喜服,锦被绣枕,那得先坐下来,把价钱谈拢了,手艺刺绣可不廉价。
不廉价,也有人追着做,任何年代都稀罕真本事。
肖妹英把刺绣技艺传给了女儿满意。
满意坐不住!她眼球子一转,绣绷子一放,又想溜出去。
肖妹英拿着绣绷子追,喊道,燕子还少条翼,你又跑,你给我坐下!
满意上蹿下跳地逃,笑嘻嘻说,我绣的燕子是活的,要是有两条翼,它还不这样,你看,就这样,呼啦啦飞了!她张着两臂学燕子飞,从母亲腋窝下一扭,飞掉了,留下一串笑声。
张新昌哼着没词的调子,手指在膝盖上悄然敲着,他看着对门铺子里猫抓老鼠,不由笑起来,嘿,这小丫头,泥鳅变的。
张新昌的老婆唐兰芝,很勤快,平常担任锁边钉扣熨烫,她还在铺子外加摆一个卷烟宝栏,还打理一台公用电话。她一边将宝栏擦得晶晶亮,一边说,我看她像只喜鹊子,真嘹亮,不像我家文载,闷葫芦一个。
两家大人不交游,小孩当然也不大交游。不过,张文载原本就不爱说话,他从小就静,喜爱缝缝补补,剪取舍裁,他用碎布头做个拖把,也把布条剪得齐整整,还把色彩配得亮堂堂。张新昌不想要他儿子将来也做个成衣,他对文载说,别围着我转转转,快读书去。
文载小声说,我不喜爱读书。
张新昌道,不读书,你想要跟你老子相同,一辈子给人做衣衫吗?
文载说,像你相同,哪里不好了?
张新昌噎住了,半响才说,像我相同,没出息。
文载说,我不觉得。
张新昌心里有点酸,也有点暖。半响,叹口气说,你可要想好,男怕入错行,定了,将来就不兴反悔的,要学一门专注门。
文载是真想好了。他不光跟着父亲学,还买来许多缝纫书,跟着书学,反反复复摸门路。他坐得住,耐得烦,心细极了。现在他的手艺比父亲强,他做出来的中山装,膀子平,立领挺,门襟正,骨位直,两只袖子前圆后登,四个口袋方正挺括——上口袋的倒笔架,又健康又威武,下口袋的边际悬出,一寸不多一寸不少。张文载年岁小小,内行里现已排上号了。
两家都有硬本事,两家都有点满意。现在孩子们大了,两家定见可没小,谁乐意生意只做半边呢。同行同行,金杯共汝饮,利剑不相饶。
这联系好不了。
小西门巷口的八一商厦,忽然开了一家“新世界时装”,像一夜之间从天上掉下来的。倒闭这天,横幅拉了里把路,花篮摆了半条街,宣传车搞了十多台,车身贴着海报,斗里坐着西乐班子,吹吹打打,从城北到城南,从河东到河西。这情势,今日全国,唯有“新世界时装”开业一件大事。
热闹了十多天,城里每个人都知道有个“新世界”了,每个人都去“新世界”看过了。好家伙,女装部,男装部,童装部,豁亮!那衣服样式,据说是上海来的,北京来的,最近也是广州来的,新鲜!问问价格,贵是贵点,但攒两个月,咬咬牙也能买下一套。穿出去,有体面!
满意当然会去新世界,她大模大样就到了门口,没想服务员一脸笑将她拦住,指指周围的牌子。满意一看,上头写着:同行勿进,面斥不雅观。
满意笑笑,走了。她可不随意气愤。
来新昌布行和新风服装店的人少了。
两家都有节气,硬是把板凳坐稳了,决不去巷口凑热闹,可撑了几个月,那气势也渐渐往下挫。李新风的画粉片没有掖在袖筒里了,两只手指夹着,翻过来翻曩昔。张新昌不唱曲了,他的香干搁在碟子里,一口也没少。
新世界晚上不关灯,灯火通明,对着全城撒钩子。满意不做梗脖子的犟驴,她晚上悄然趴到新世界的橱窗上去看。她刚贴上玻璃,吓了一跳,玻璃上印着一张脸。回头一看,是张文载。
文载扛着一张红脸,不知几千斤重,站在那里进退维谷。
满意意料“同行勿进”的牌子张文载也见过了,她往边上挪一挪,腾出一个空位。
文载走上去,两人趴在窗上,抻着脖子往里看。
满意问,那西装真精力,外国人都穿西装打领带吗?
文载舌头有点轴,嗯哪……大,大多是的,《老干探》里的外国人,就,就这样穿的。
有必要打领带吗?
也,也有不打领带,打,打领结的。
张文载,你怎样结巴了?
文载的脸有一万斤重了。他深吸一口气,悄然把舌头箍稳一点。
满意说,大摆裙的腰省打得真紧,裙摆像驮着一片海。
驮……驮着啥?舌头要打架,文载一点方法也没有。
像个佳人站在那里笑。
谁笑?
裙子笑。
裙子怎样会笑?
横竖我觉得它在笑。不光笑,它仍是甜的呢。
裙子怎是甜的?
满意扭过头来看着文载,粉扑扑的脸,像一簇花忽然开了。文载的心漏跳了一拍。
满意说,你牙齿上有菜。
文载臊得浑身发烫,差点一败涂地。他的舌头在牙齿上打了两圈,再用指甲悄然剔了剔。
幸而满意不再看他,她扭过头去,指着橱窗里问,那是什么样式?
那,那叫蝙蝠衫。
那下摆打个结的呢?
那是港衫。周围是百褶裙,喇叭裤,健美裤。
你怎样全知道?
我有《瑞丽》。
什么瑞丽?哈,张文载,你谈目标了?
不是,是书。文载的脸又红了,急急解说,书名叫《瑞丽》,还有《上海服饰》,还有《美开乐》,上面不光有图片,还教人怎样裁剪。
你会做这些样式吗?
当然,我都会……不过西装难一点,驳头得挺,内衬得平,但我对着书学过了,我能做。
我不信。
文载急忙说,我没骗你。
满意歪着头,眼球转了转,说,你回去把这山君衫……
是蝙蝠衫。
管它叫什么!你也做两件,也弄个人架子……
是人体模特。
张文载,不许你打断我说话。
文载把嘴闭得紧紧的。
满意说,你张开嘴。
文载瞪大眼睛。
你兴起眼睛干什么,我要你张开嘴。满意掏出手帕来,在他牙齿上擦一擦。
文载的汗全冒出来了。
满意说,你把人体模特放在店门口,咱们都穿新世界的衣服,只需你做得比他们好,保准有人找你做。
好!
你先做什么?
好!
我问你先做什么?
做西装。
好。蝙蝠衫做吗?
做!
喇叭裤呢?
做!
过几天,新风服装店门口公然摆了几个人体模特,也穿戴蝙蝠衫、健美裤,也穿戴西装,打着领带。嗬,比新世界的一点不差,并且面料花样自选,量身定做,更合体,更精力!
新风服装店的生意起来了。
女儿老往对面跑,像是倒贴,李新风恨得牙痛。他的生意现已打了败仗,落了劣势,不肯再输了人。
他吼满意,不许到对面去。
就要去。你们大人有仇,关小孩么子事。
不是仇不仇的事。你个女孩子,不知道拘谨,让人看了笑话。
谁爱笑谁笑去,哪个稀罕!
啪!李新风的珐琅茶碗重重掼在桌上,茶水溅出来。满意举起碗看看,噘起嘴巴来,你看你看,好好的碗又被你砸坏了,我去给你买个新的。满意腰身一扭,就从她爸眼皮下溜出去了,一边咯咯笑着,风相同跑了。
肖妹英过来续茶,说,还不是你从小惯着,惯出来一个飞天蜈蚣,一身的脚……她是不是看上张文载了?
李新风压低声响,那小子,哼,一天到晚就知道踩个缝纫机,蔫里吧唧,雷打不出一个屁。他想得美!
肖妹英笑道,我看倒不是他想,是你女儿想。
一拳头擂在了李新风的心窝上。女儿是他的心头肉,不是个冒尖的人,莫想动他的肉。他怒吼道,只需我活着,谁也别想!
这边的响动,那儿的张新昌都知道,他那双耳朵时刻支棱着。就算他听不到,他也料得到。他心境很好,嘴角显露一抹笑意,手指敲着桌面,哆哆来咪嗦,咪嗦来咪哆。
唐兰芝说,我看迟早是亲家。
嘿!那可不必定,那丫头主见大,性质烈,是个活辣子,文载管不住她。他家想放,我还不想要。
你不要我要,她蹦蹦跳跳,响响堂堂,正好配我家这只木头鼓。
张新昌摇摇头说,她坐不稳,不像个能持家的,不可。哆哆来咪嗦,嘿,还小呢,小孩子家家,玩两天就没戏了,咪嗦来咪哆。
满意被文载的服装杂志迷住了,它们像一个个神仙,拍了拍她的天灵盖,她的脑瓜亮了。本来小西门的“新世界”仅仅一根小触角,真实的新世界,才朝她打开门来。
满意翻书看画,半响没响动,文载一看,她在照着书画衣样。他吃惊道,你会画样式图?
满意翻翻白眼说,少见多怪,我从小就会画。咱们刺绣,都得先画绣稿,这是榜首道工序。肖咏霞的绣品《墨石竹图》能传世,是因为有画家杨世焯作画,画与绣合作,才干出好绣品。做衣服也相同,先得规划样式。
文载说,难怪你画得这样好……咦,你画的跟书上的不相同。
当然不相同。人不相同,衣服也应该不相同。满意扬了扬杂志说,这些书反反复复就告知咱们这个道理,你没看出来?你平常看书都看什么呢?
文载挠犯难,我看那些衣服怎样做。
满意说,是人穿衣服,不是衣服穿人,所以得先知道什么人该穿什么样的衣。嗨,张文载,你将来想干啥?
文载想了想,说,我想做城里最好的成衣师傅……其他的,还没来得及想。
满意支着下盼望窗外,幽幽地说,我真想去外面看看,人家都做什么样的行当,穿什么样的衣服呢?他们的缝纫店是怎样盘活的呢?
文载呆了呆,说,你要真想去,我,我给你攒路费。
满意哈哈笑起来,动身回家去,又回过头来说,文载,你牙齿上有菜。
文载红了脸,立刻对着镜子看看,没菜!但他仍是去挤了长长一条黑妹,将牙齿刷了又刷,对着镜子看了又看,忽然笑了,满意叫他啥了?嘿,文载!
满意画了样式图,要父亲做一件旗袍:粉绸旗袍,碧绿绲边,蝶翅盘扣。旗袍很短,膝上七寸,还开着半尺的高衩。
李新风说,自古旗袍就没这么短这么紧的,是少了布吗?衩开这么高,啧啧!旗袍没这样的!
满意说,对了,我就要做他人没有的。
旗袍做好了,满意自己打盘扣,盘扣打得富丽精美。自己绣花,花绣得娇丽生动。 胸 前 一 枝 斜 把 儿 芙 蓉, 缀 着 几 枚 叶片,下摆处花朵花瓣参差错落,舞着数只蝴蝶。简略,清丽,愈是这份简略清丽,愈见功夫——
她将丝线劈了八开,使每一根线细若毫发,用掺针技艺结合排针、游针、花针、钩针等方法,针法多变,细腻精微,绣出来的每一片花瓣、每一只蝴蝶各有不同,浓淡晕染生动,阴阳过渡天然,光泽立体丰厚。往左看,花开着蝶闹着,往右看,花羞着蝶敛着,往左往右看,有开有合,有疏有密,有动有静,有明有暗。
满意穿戴这件旗袍就出门去了,哪里人多,她就往哪里去。满意是轻霞薄绮的春天里最娉婷娇俏的一枝花,生动又自在,真美观啊,把人家的眼睛都看直了。
满意成了小西门的三西施。
别的两个西施是谁呢?孙家大院两姐妹,雅兰雅芳——谁不知道!过几天,满意就抱着两件新衣往孙家去了。不多会儿,雅兰雅芳就穿戴满意送的新衣出门了!
咱们呆若木鸡地看着三个佳人,她们亭亭走过小西门,款款穿过大西门,又袅袅地站在南门桥上了。雅兰的白色长裙,裙摆与飘带齐飞,像波浪从天边来了。雅芳的鱼尾裙,腰上一个大大的蝴蝶结,把腰肢衬得小小的,像一朵百合腾空开了。满意的百褶裙,每条褶子上都绣着一串淡紫喇叭花,一步一漾,天香了,全城都闻见了。
全城得了相思病。男孩想着佳人,女孩想着佳人衣裳。
孙家姐妹穿戴“新昌定做”的相片,被照相馆放得跟真人相同大,高高挂在门楼上,姑娘们看见了,都想配一套相同的行头。李新风把缝纫机踩出火星来了。他很烦恼,他连喝水的时刻也没有了。
张新昌也烦恼,他接了一单生意,文工团的教师们要上京献艺,找他定做表演服。
唐装、西装、大礼衣,没问题。可盘扣绣花的旗袍,钉珠嵌羽的礼衣裙,他缺陷谱。棘手也得接下来,自砸招牌的事不精干。
他举头望着对门,喝干了两壶茶。
唐兰芝笑道,要文载曩昔请人吧?
张新昌赧然,满意这丫头,今日怎样还没出面呢?
满意当然不会出面,她成心的。她知道张新昌伸了一百回脖子了。她可真稳哪,绣完了一套旗袍,又开端规划衣样了。找她画衣姿势的,都现已排到中秋了。
比及天擦黑了,文载在窗外叫她,满意,满意。
满意这才不慌不忙拾掇了,渐渐走出去。文载轻声说,你说的我都记着呢,便是要挨到这时候,让他急一急,他才会知道你本领……爸,满意来了。
张新昌笑眯眯地说,满意怎样都不上我家来玩了?你看,文载送了两套骑士服给赖家兄弟,请他们在“澎湖湾”拍了相片,挂在门口了,看见的都说要照这姿势的来一套。这样式你画的,这主见也是你出的吧?
满意笑笑,她现已把“广而告之”玩得很溜了。
满意不说话,张新昌只得自动开了口,满意,文工团要定做一批表演服,有几套是绣花礼衣,我把这生意让给你,谁叫咱们是老街坊呢……
满意仍然笑着,这您得找我爸妈呀,他们才是行家。
你爸妈……张新昌牙缝里“嘶”了一声,为难了。
满意咯咯笑着,怎样,你怕请不动他们?
一个“请”字,悄然松松就破了张新昌的功,满意既不模糊,也不厚道。张新昌有点为难,说,咱们是打对门的嘛,你跟文载又是好朋友,当然先照料你们生意。
满意仍然笑着,在宁乡,论绣工,我家称第二,没人敢做榜首。谁接了这生意,都得找到我家来。
张新昌笑不出来了,但还得笑着,是是是,所以我找你嘛,你早接了你妈的挑子了。
满意说,伯伯您定心,只需我爸妈赞同帮助,我必定使出最好的功夫。
这个,你爸妈不必定……咱们是同行,是对手嘛……要不你去说说?
伯伯,您跟我爸妈是同行,是内窝里,不是对手。咱们心往一处想,胳膊肘朝里拐,才干齐势盘活这生意。你们把尺度图样送曩昔吧,我爸妈必定乐意帮助。
满意一气说完,人已到了外头。
张新昌摸摸脑门,他竟然冒汗了。他说,这个满意,说话跟铁桶似的,滴水不漏。不是我给他们带生意吗,怎样成了她帮咱们了?
文载说,她没说错,他们不帮助,你交不了差。
张新昌说,你倒替他们说起话来了……
满意这丫头,曾经还真小看了她呢。
满意回家把工作跟爸妈说了,李新风满意道,嘿,他张新昌也有求我的一天。
满意说,爸,没有谁求谁,咱们一条街上住着,一个职业里混着,你们还打着对方的招牌呢,多大的缘分!人家找你,不是敬服你?咱们合伙经商多好。
什么合伙,他揽不下这瓷器活!
若是你接了这单,也得找他。那小驳头西装、大礼衣,你就没张文载行家。
李 新 风 有 点 窘, 你 倒 替 他 们 说 上 话了……咱们是对手,我帮了他,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吗!
满意说,要说对手,“新世界”也不算对手,都是一个碗里扒饭的。要紧的是得先有这碗饭。
我吃这碗饭三十年了,谁还抢得了?
那可不必定,我天天在街上玩,我就知道很多老店如今都关张了。年代在变,年代才是咱们的对手呢。我估量不必好久,城里就会有商贸城,有服装厂,衣服走流水线,批量生产,又快又廉价。到那时,咱们都没了生意,还内窝里打擂台,给哪个看热闹呢?
肖妹英说话了,满意这话有道理,我传闻河对面就要建服装商贸城了。
李新风悄然叹口气说,说的也是……这生意我能够做,就怕他们出不起价钱。
正好这时,文载带着图样过来了,他说,伯伯,伯母,劳烦你们了,价钱该多少便是多少,不会少一分的。
李新风干咳了两声说,这倒像句话。那行,让我先看看图样。
文载将图纸在货台上铺开,几颗脑袋靠近一看,眼睛都圆了。一件礼衣裙,上身钉珠,裙摆镶羽。一件礼衣长裙,绣国色天香。一件旗袍,绣松鹤延年。
李新风笑起来,对文载说,回去告知你爸,这忙咱们帮不了,两个月,神仙也做不了!再说,这样的通体繁绣,谁也出不起这个价。
文载忙说,人家说过了,只需按期竣工,价钱没问题的。
肖妹英摇摇头,文载,不是咱们接不下,是时刻太紧。咱们麻山刺绣是湘绣,考究像画儿相同逼真逼真。牡丹绣工重,它是花堆花,瓣叠瓣,叶卷叶,光用色就需几十种,每种色又有不同色阶。并且,就算赶工,丝线少说也得劈成二十开,线细针密,绣品才轻盈灵动。还有,这件“松鹤延年”,所绣物件多,针法得用上十多种,单说绣这仙鹤茸毛的鬅毛针法,要五到六针才干绣出一根毛,每一针都要盖住前一针的针脚,这样才栩栩如生……文载,甭说两个月,就算有三四个月,也不必定绣得出来的。
文载听呆了,他榜首次知道刺绣这样繁复,这样考究,只能搓着手,不知如何是好。
满意将图纸看了又看,把绣样在心里描了又描,抬起头来说,爸,你立刻打版放料。妈,你我各绣一件,咱们日夜兼工,必定能做出来!
樟树悄然地摇着,月亮朗朗地照着,小西门静着,灯火一朵一朵,渐渐熄了,唯新昌布行的窗,还暖暖地亮着。一只白猫在深夜烟视媚行,穿过街巷,走向窗台的暖光里,酣酣地睡着了。
文载一夜起三回,撩开帘子看看,新昌布行的灯仍然亮着。
天才蒙蒙亮,文载就在窗外悄然喊,满意,满意。
门开了,文载把两袋包子递曩昔,快趁热吃吧,我看你们一夜没睡,必定饿了……满意扑哧一笑,你睡了,怎样知道咱们没睡?
我一夜望这边好几回呢——但是文载说不出这样的话,他仅仅悄然笑了。
满意不接袋子,靠近他悄然说,你送进去,就说……
文载进了门,说,叔叔,婶婶,这是我爸叫我给你们买的包子,你们辛苦了一晚,吃了,快睡会儿吧。
李新风眉毛一扬,你爸叫你买的?
是!
沙田包子?
对,沙田包子。
嘿嘿,算你爸有心。来,给我一个。我跟你说,这沙田包子呀……
李新风一家吃过了小西门的手艺面,大西门的狗头蛋,南门的葱花饼,北门的油麻坨,东门口儿的杀猪粉,火宫巷的小馄饨,天恒的猪肺汤,文书路的羊饺子……日子滴溜溜地转,元旦快来了。
新昌布行的灯夜夜亮着,张新昌知道。
文载天天去送早餐,张新昌也知道。他心里说,都个把月了,也不见出门,这丫头可真坐得住啊。
这天一早,文载刚要出门,听他爹在背面说,也不知复兴路口的猪油饼这时开摊了没,他家煎饼夹的花猪肉,香。
文载悄然一笑,说,我去看看。
文载买了煎饼往回走,身心轻盈。路周围一眼小塘,塘壁长满了茁勃的水藻,厚且盛,绿得逼人眼,旺旺的一池。池水清澈,倒映着湖蓝的天,金黄的树,月牙还在天上,淡淡白,一瓣玉兰似的。文载蹲下来,
用手指悄然一点,水悄悄一惊,荡起一圈一
圈的波纹,向外泛动开去,天颤了颤,树颤了颤,月亮也颤了颤。
他想对一个人说,快来看哪,水里有个晴天。一想到这个人,他的心也颤了颤。他把煎饼温在袖笼里,加快脚步,小跑着往前去。
李新风看看窗外,张文载脚步急急地来了,他笑道,这小子,话不多,心不花,倒真实。
吃了煎饼,李新风说,文载,回去告知你爸,他这份情我领了,这早饭今后不必送了。
文载吃了一惊,为,为啥。
肖妹英笑道,过几天就要交货了,咱们也快竣工了,你这阵子赶工耽误了歇,也好好睡两觉。吃了你家这么多早饭,正午叫上你爸你妈,也来我家吃个饭吧。
文载看看满意,满意嘴角翘着,像个灌了蜜的月牙。文载知道这是个功德,快乐得拔腿就跑,回去传话。正午,张新昌和唐兰芝过来了。
张新昌站在行将竣工的绣服面前,暗暗吃惊。只见几件绣服针线流通,绲边精美,收省奇妙,放摆天然,不留一点针痕褶印。
李新风做女装凶猛,说他做衣像画皮,公然如此!再看那衣服的绣工,牡丹色彩各异,枝叶旺盛清丽,却因色系附近,色彩调和,如中国画一般高雅脱俗,使人觉得繁而不烦,艳而不厌。在丝绸的衬托和光线的流转下,花瓣层层,枝叶累累,竟似在渐渐开放摇曳。张新昌暗暗赞赏,都说肖妹英绣花花有香、绣鸟鸟能鸣,这话竟还未将她绣工的好表达非常之一。再看另一件,松柏岿然,却旁逸生姿;云雾旋绕,恰似如火如荼;仙鹤姿势各异,或立或飞或引颈,每一根毫发都历历可见,每一双眼球都回视逼真。整件绣品画里带风,明暗交错,刚柔相济,粗暴处有凌云之势,细微处有精微之美。张新昌啧啧称奇,心头疑问,究竟哪件才出自肖妹英之手?他看看满意,哎呀,这丫头,今日才算知道她了!
里屋,唐兰芝帮肖妹英打下手,家长里短,亲亲热热。那儿,文载帮满意开线理线,满意说,我也想去北京看看,我还想拍他们的表演照当宣传画呢。
我给你出车费……不可,你一个女孩子……要不,要不我也去吧。
行!咱们去外头多看看,多学学,就知道咱们的路子该怎样走。
咱们的路子?
满意抿嘴笑笑,说,文载,你妈是个老实人,她不说一句假话。
是是是,她从不说假话……她说么子了?
她说你呀,是个木头鼓。
这边,两位大爷现已喝上了,李新风道,菜凉了,来来来,喝酒!
喝酒喝酒!这香干筋道,南门口那家?
南门口那家。
孟大手板!他老家五里堆的。
对,五里堆的。
嘿,我就爱吃他家的。
嘿,就知道你爱吃他家的,满意多买了两斤,等下你们带回去。
好好好。明日去我家吃,他舅舅送来一腿黑山羊,趁新鲜!炖萝卜?
炖萝卜!
一点风渐渐摇上天,樟树悄然摇着。两棵樟树悄然摇着,笼着小小人家。小小人家灰瓦顶,灰瓦顶下红木窗,青砖的墙,麻石的路,树影婆娑,落叶如蝶。你能幻想到的美丽的江南冷巷,大略便是这样了。
李新风的店叫新昌布行,张新昌的店叫新风服装,嘿,挺适宜。
(原载于2023年第1期《创造》)
黄镌,笔名镌子,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,宁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,宁乡市政协委员,《宁乡文艺》修改。在全国各级刊物宣布很多著作,出书中短篇小说集《喊魂》。中短篇小说集《老城十二巷》当选湖南省作家协会要点著作扶持项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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